撐起漢譯法國文學的一塊天地
提起莫里哀的翻譯,我很喜歡韓石山先生在《李健吾傳》里提到的一則軼事。早先因為上海暨南大學的聘任,健吾先生三十年代游學歸來后不久就在上海安頓下來,陪著上海一起渡過了抗戰(zhàn)的“孤島”時期。因為出身,也因為上海期間的一些特殊事件,健吾老師在上海并不完全如意。所以,即便作為上海劇專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新中國成立之后他也沒有能夠得到一個本應該發(fā)揮他能力的位置。好在他在鄭振鐸先生的幫助下,回到了北京,進入后來成為社科院外國文學所的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但是,就在他才離滬返京后不久,中國政府邀請了蘇聯戲劇專家來北京上海兩地的戲劇學院講學,有蘇聯專家提到中國“沒有一個人懂得莫里哀和莎士比亞”,中央戲劇學院當時的院長歐陽予倩立刻反駁說李健吾能講莫里哀。健吾老師講的莫里哀給上海戲劇學院編劇師資進修班的學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他的講解“簡直像演一出戲”,“顯示了他對莫里哀巨作的精通和表演才華”??刹皇菃?,除了評論家,劇作家和翻譯家的身份外,他對莫里哀的精通,還因為他也是一個出色的演員,中學時候就以男扮女裝的表演聞名戲劇界了。當《好笑的女才子》里的父親高爾吉畢斯拿兩個女兒沒有辦法道,“我用不著風度,也用不著風情”,當《討厭鬼》里的大山勸慰老爺說,“老爺,樂中有苦,就是生活,天下不會樣樣事如意的。上天要世上人都有討厭鬼,因為不然的話,人就太快活了”,這對白的節(jié)奏就已經明白地告訴讀者,譯者絕不是一個只知字字對譯,完全不知舞臺效果的硬譯者,可再看著原文,就知道他也絕不是一個為了舞臺效果而犧牲掉了法語(不要忘了我們將法語稱作“莫里哀的語言”?。┖湍锇У淖g者。
今天,戲劇的翻譯不再有當年的榮光,怕是也和戲劇翻譯界不再有健吾老師這樣的譯者相關吧,雖然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如果說小說的翻譯并不見得要求它的譯者也是一個小說家,戲劇的翻譯恐怕還是要求譯者有舞臺的經驗,有充沛的創(chuàng)作者的激情,有對詞語的敏感,有把握文字游戲和體現游戲文字的能力。這樣高的要求,健吾老師不在了,恐怕還真的難有后來者。
當然這絕不意味著健吾老師的翻譯就是無可挑剔的,就像任何人的寫作都不是無可挑剔的一樣。柳鳴九老師在《李健吾譯文集》的序中說,“化派的主將幾乎沒有一個沒受到過攻擊”,健吾老師也不可避免。然而以“硬傷”或者“誤譯”為由詬病半個世紀之前的譯者未免有些不厚道。試想,當年從北京到巴黎,健吾老師和他的老師朱自清先生走了半個月,這又如何可以和讓世界幾乎同步的網絡時代相提并論呢?用心的譯文,本著對作者的尊敬態(tài)度,本著對讀者的負責態(tài)度,顯然都是各有所長,用不同的方式,增加了目的語的可能性和豐富性。況且文學翻譯從來不是唯一的。我始終信奉本雅明的話,原文闡釋的空間越大,就越會一次又一次地呼喚翻譯,在不同的時代,在不同的語言里。并不是因為先前的譯者不合格的緣故。在健吾老師的身上,我們可以見到一個毫無爭議的事實是:經歷了大半個世紀,甚至更長的時間,他的譯文仍然不失其趣味,也仍然擁有眾多的讀者,能與半個世紀之后的其他譯文并立,能以一己之力撐起漢譯法國文學的一塊天地。
這塊天地,就是上海譯文出版社呈現給我們的十四卷《李健吾譯文集》。韓石山先生在《李健吾傳》里曾經說過,雖然他以為會到來的“李健吾熱”始終沒有到來,他堅信不疑的一點是,“不管再過多少年,總有喜歡李健吾的人”。我堅信不疑的是,作為晚學后輩的我,就是其中的一個。為此我想,我喊一聲“健吾老師”,他一定會原諒我的冒昧。
(來源:光明日報;作者:袁筱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