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邊防連最高的哨所。在連隊生活幾天，快走幾步就氣喘不止，晚上不吸氧必定難以入睡，而哨所的海拔比連隊還要高近千米。換哨或送給養(yǎng)的日子，戰(zhàn)士們每天清晨出發(fā)時，連隊門前的河谷還籠罩在兩側(cè)山體龐大而清冷的陰影里，待抵達山頂?shù)纳谒鶗r已是午飯時分，太陽早就一覽無余地俯視著山川、營房和所有生靈。

聽說通往哨所的簡易路已經(jīng)修通，可以乘車上去時，我內(nèi)心為駐防條件的改善而高興，但也隱隱有些不甘，攀爬登頂?shù)捏w驗豈是乘車登臨可比？可惜我的高原反應依然強烈，只好決定次日上午乘車前往哨所探訪。

正值冬季，邊防連前面河谷的水流瘦了一半，河邊結(jié)著厚厚的冰，依稀可聽見冰層斷裂的吱吱聲。透過兩岸的一簇簇紅柳枝和枯草，能夠想象出夏季豐水期河谷里綠意盎然的景象——在大地主色調(diào)為土黃色的高原邊關(guān)，這種景象并不多見。

連隊營房背靠著一座高山，山坡上有一幅用白色石塊勾勒出的巨型中國地圖，地圖的輪廓里是紅色石塊碼起來的6個大字——“祖國在我心中”。哨所便位于這座山的頂端。

通往哨所的路，起自“祖國在我心中”的“中”字下方。這是一條由20多個“之”字彎組成的簡易砂石路。勇士車沿著僅容一車通過的小路緩緩攀升，轉(zhuǎn)眼便到了第一個彎，爬升得越高，彎與彎的間隔就越緊湊。

山的坡度目測到了70度，車子幾乎是在小心翼翼地前行，有幾次似要拐出路緣，坐在車內(nèi)的我也是小心翼翼，呼吸變得緊張，唯恐任何一個微小舉動破壞了車的平衡。目光伸向車窗外，梭形的河谷像只巨大的眼睛，嵌在袒露著原始皮膚的群山間。陽光涂亮了河谷對岸山體的上半部，群山之外的雪峰躍入眼簾。陽光折射過來，刺得眼睛眩暈，我只好收回了視線，專注于眼前的路。哨所就在路的盡頭。

下車后，我先是被兩塊石頭吸引了目光：一塊石頭上用紅色油漆繪著中國地圖，地圖下方寫著“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國”。另一塊石頭的上半部分，繪著藍天、白云、一輪紅日和一座高聳的山峰——山峰便是腳下之山，紅日旁以“5”開頭的4位數(shù)字是山的海拔高度；石頭的下半部分用紅漆寫著“清澈的愛，只為中國”，讓人不由想起那位同在高原邊關(guān)駐守的年輕士兵。兩尊山石像一對鎮(zhèn)守山門的天神，傲然立于一段石階的兩側(cè)。石階平緩，鋪往山頂，哨所就在那里。

天上沒有云，哨所聳立在藍色的天幕下，即使是仰視的角度，也很難用“偉岸”之類的詞來形容它。若以建筑類比，建于方寸之地的它是簡陋甚至是寒酸的，但在此時此地，它就是一個堡壘、一座衛(wèi)城。前方?jīng)]有界碑的國境線就是它扎下的藩籬，樸實無華的外表其實是它最強韌的盔甲。雖然歷經(jīng)地動山搖、狂風驟雪，而它總是風骨巍然。站在主權(quán)的角度，一片西陲高原的荒蕪之地與繁華都市的天價地塊并無二致。

我頂著能把人吹倒的風，拾級而上。走進哨所，我與兩位戰(zhàn)士互相敬禮問候。他們的身體裹在厚厚的羊皮大衣里，戴著棉帽和防寒面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在與他們目光交匯的一瞬間，我便知道，他們與萬里邊防線上的無數(shù)個哨兵一樣，年輕且神經(jīng)緊繃。所不同的是，在高原風霜的摩挲下，他們眼眶周圍膚色是超越年齡的深褐色。

攀談得知，這兩位守衛(wèi)在山巔的士兵，竟然都來自海濱城市。下士劉永生，大連人，南下北上待過多個城市，創(chuàng)過業(yè)，打過工，幾年前受一則邊防新聞的影響，參軍來到了高原。列兵樊睿，青島人，大學畢業(yè)后選擇參軍，他說“清澈的愛，只為中國”也是自己的座右銘。站在哨所向遠方眺望，周圍的地形、地物盡收眼底，兩位戰(zhàn)士如數(shù)家珍地向我介紹著情況，哪些點位需重點關(guān)注，哪個方向容易發(fā)生邊情，儼然兩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邊防”。

從零海拔的家鄉(xiāng)來到世界屋脊，兩個吃海鮮的胃也習慣了吃牛羊肉。在他們的描述中，高原一年四季只有黃和綠兩種顏色：春夏時節(jié)，河谷的綠色會持續(xù)三四個月，其余時間是漫長的黃。他們漸漸愛上了高原的一切：在山巔最早見到的日出和最晚送走的夕陽、野狼常常在夜間來到哨所旁的垃圾桶里找東西、巖羊的攀爬能力讓人嘆為觀止、腹部泛白的野驢有些呆萌，而雪豹則最可能在春天造訪，發(fā)出的聲音似嬰兒在啼哭……

談起戍邊生活的感悟時，劉永生說：“我幸運地站在這里，為祖國守邊防，這輩子也不會后悔。”樊睿說了很多，但我記住了一句話：“我很驕傲，因為我們是祖國的第一道防線。”

“第一道防線，第一道防線……”猝不及防地，我被戰(zhàn)士的話震撼到了，一種油然而生的灼熱和滾燙自心底涌出：在年輕戰(zhàn)士眼里，高原的奉獻不止于吃苦，而是更漫長的堅守，乃至獻身。他們的前方是對手，是戰(zhàn)場，他們的身后是親人，是家國。在這孤寂的哨所里，青春的誓言可以輕易刻在石頭上，但踐行卻需要強大的決心、深沉的愛和從不畏懼的勇氣。

風勁吹起來，我看向哨所外，藍得純粹的天空正像蔚藍大海倒懸，周遭的荒寒和蒼莽似乎也并不遙遠。這里就是青島和大連，就是大江南北和長城內(nèi)外，就是我們每個人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我與兩位戰(zhàn)士擁抱、合影。他們戴著防寒面罩，我無法一睹他們的面容，只能看見面罩的口鼻處有層薄薄的冰霜，看見黑紅皮膚上的雙眸透射著堅毅。

我深信那目光能射出子彈，因為他們是祖國的第一道防線。（孫利波）

（來源：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