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有人問我,你主動放棄軍區(qū)醫(yī)院的優(yōu)越環(huán)境到高原,后悔嗎?我當時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后悔。過后,我反復(fù)問自己為什么這樣說,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20多年前,我主動提出調(diào)到被人們稱為“生命禁區(qū)”的喀喇昆侖山腹地工作。我希望成為高原邊防軍人中的一員,為他們提供心理服務(wù)。走進高原,也源于對戍守喀喇昆侖丈夫的思念。結(jié)婚數(shù)年,我們每年見面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聯(lián)系也很不方便。每次收到他寄來的信件,我都格外珍惜,從字里行間體會他的深情。那些年,一向健康的我先做了肝葉切除術(shù),又患了絨癌。歷經(jīng)生死劫難后,我突然想到,我還沒有來得及和自己的愛人真正享受過相依相伴的甜蜜。來到高原,與愛人相伴,哪怕日子再苦也會是甜的。直到我走到領(lǐng)導(dǎo)面前,請求上高原守防的那一刻,所有關(guān)于高原的描述對我而言,都只不過是一個個形容詞而已。
我第一次走進喀喇昆侖山,是1999年。那天,我顛簸跋涉了10多個小時,到某點位時,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高原反應(yīng)還是驚懼過度,雙腿綿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差點癱倒在地上。
邊防團條件艱苦,自組建以來,還從未有過女兵守防的歷史。戰(zhàn)友們幾乎都不相信,我真的能夠和他們一起堅守下去。
在高原過的第一夜,我蜷縮在冰涼的被窩里,茫然凝視著因漆黑而顯得空洞的空間,耳中聽著窗外不斷呼嘯的狂風(fēng),眼淚悄悄爬出眼角,浸濕了枕巾。
真正走上高原才知道,高原的苦如同黃連的汁液,點點滴滴滲透到生活中的每一個細微之處。我的宿舍安在了藥材庫,時常有老鼠從門縫中悠然出入,隨意分享我的干糧。我從起初如臨大敵,聚眾驅(qū)之,逐漸變得因無奈而聽之任之。沒有自來水,我每次從溪邊提水回來,喘得如同一個年久失修的破風(fēng)箱,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疼。
女兒家都是愛美的,但生存是如此艱難,以至于讓人很難兼顧對美的追求。即便是夏季,迷彩服里也必須加穿秋衣秋褲,才不至于受涼感冒。在高原的日子,我?guī)缀醵际谴┟圆史冗^的。迷彩服寬松、舒適、耐臟,經(jīng)得起1天數(shù)百里、10多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只是迷彩服遮掩的身影從不見女子曲線窈窕,唯見與男兒一般的壯碩。
露宿漸漸成了一件習(xí)以為常的事情。我住過越野車的車座,那是戰(zhàn)友們對女士的優(yōu)待;住過卡車駕駛室,那是在機動過程中,我實在無法在擠滿男戰(zhàn)友的簡陋小屋中再擠進自己,無奈之下央求駕駛員把他的“居所”讓給了我;我曾整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因為身體朝向爐火一側(cè)尚有暖意,朝向帳篷一側(cè)則冰冷刺骨,不得不來回翻轉(zhuǎn)烘烤身體。20多年里,我一次次遇險,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曾在某個達坂差點隨卡車沖下萬丈深淵;翻越另一個達坂時,又遇到了泥石流等危險……
在高原待的時間長了,漸漸習(xí)慣了高原的苦,也看淡了高原的險。但與家人分離的痛,對家人深深的歉疚,還是很難釋懷。
孩子自幼交由父母幫助照顧。這些年,他們付出了多少辛勞不得而知。記得第一次離開孩子時,他還不滿周歲。到車站后,他睜開懵懂的眼睛,臉上綻放出一朵燦爛的向日葵。母親看著淚水漣漣的我和快樂歡笑的孩子,也紅了眼睛。
當時,高原上通信不方便,偶爾才能與家人通一次電話。母親告訴我,我剛離開家的那幾天,無論孩子白天玩得多開心,到了傍晚,一定如歸巢的鳥兒般尋找媽媽,但最終只能在失望中睡去。她還告訴我,每次只要在電視上看我留下的錄像,孩子都會立刻認真尋找聲音來源,興奮地朝電視機爬去。母親說,孩子會說話后,他只要在電視上看到女軍人出現(xiàn),就會叫媽媽;在街上看到男軍人,會追上去叫爸爸。每一次,聽到電話那頭孩子咿呀的稚語,電話這頭的我都會淚如雨下。
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漸漸有了追隨父母的能力。那年,在孩子的懇求下,我答應(yīng)帶他到喀什。不久,我踏上了去防區(qū)的路。丈夫也在邊防連,家中只剩下孩子一個人。此后的日子里,他多數(shù)時候獨自待在喀什那間被稱作“家”的房子里,早起到離家10多公里外的學(xué)校上學(xué)。他還告訴我,最開心的事是從學(xué)?;貋盹w奔到大灶,炊事班的叔叔還沒有下班,他有飯吃了。后來,孩子不得已,還是回到了河南老家。
因為工作崗位不同,我和丈夫平時很難團聚。那年,丈夫執(zhí)行任務(wù)途中不幸遭遇車禍,身上多處骨折。與此同時,我也接到了任務(wù)通知。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支持我返回單位。
那些年,曾有數(shù)位戰(zhàn)友把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與他們相比,我已經(jīng)非常幸運。這就是高原邊防,走進這里,便意味著艱辛、苦澀,意味著奉獻、犧牲。
2013年8月,在軍分區(qū)領(lǐng)導(dǎo)的安排下,我第一次乘巡邏艇行駛在班公湖面。正午的陽光,透過稀薄的大氣層,帶著刺目的光亮傾瀉到湖面上。我靜靜坐在甲板上,貪婪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湛藍的湖水如柔軟的絲緞,輕輕托起了巡邏艇;艇尾的湖水在螺旋槳的有力攪動中,化為一捧捧珍珠、一堆堆碎玉。放眼遠眺,從艇邊緩緩向后移動的群山,熟悉得如同自己手心的掌紋,渾圓的山巒仿佛是它們一成不變的模樣。
山腳下,會出現(xiàn)一抹抹綠色。這些綠色若隱若現(xiàn),如果不仔細瞧,幾乎很難發(fā)現(xiàn)。只有走過阿里、走過班公湖的人才知道,那零星的綠色里有著多少令人感動的生命。
走近綠色,你會發(fā)現(xiàn),那也許是一片班公柳。在高原肆虐的寒風(fēng)中,幾乎沒有一棵班公柳的枝葉是完整的。許多班公柳承受不住這樣的殘酷折磨死去了,但在殘根斷枝上又生出稚嫩的新綠。無人能夠預(yù)測這新綠能否長成,但這新綠卻彰顯了生命的不屈。
走近綠色,你會發(fā)現(xiàn),那也許是一大片草灘。草灘上有緩緩浮動的白云,那是牧人的羊群。秋日的羊兒是最肥壯的。綠油油的酥油草每一天都把羊兒的肚子填得圓鼓鼓的。草灘上時而有肥胖的旱獺,笨拙地挪動身軀。遇到人走近,它們實在無法迅捷逃遁,便就近伏于黃土之上。黃色的皮毛與土的黃色融為一體,若不細瞧,就被它蒙混過關(guān)了。它們也在這豐碩的季節(jié)盡力積蓄脂肪,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漫長寒季。屆時,它們會因為得不到充足的食物而變得瘦小靈巧。
走近星星點點的綠色,那也許是很小的一片蘆葦。那是野鴨們的天堂。8月的湖面,已經(jīng)不見斑頭雁雪白的身影。它們未雨綢繆,在涼意襲來前,已經(jīng)長途跋涉飛往遠方。
視野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陸續(xù)走進腦海,心也豁然開朗,困惑自己多年的問題終于浮現(xiàn)出答案。
戍守高原20余載,在艱險苦澀和痛苦憂傷中,在忍耐堅守和犧牲奉獻中,不知不覺間,這片土地已經(jīng)悄然融進我的骨血,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深愛這片土地,因為高原的美麗,更因為領(lǐng)土的神圣,這片美麗屬于我的祖國。這是我心中的熱愛,是一個邊防軍人對自己付出所有守衛(wèi)著的土地的熱愛。
(來源:解放軍報 汪 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