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隊伍在夜色降臨的時候出發(fā)了。時令已是盛夏,草深林密,長長的隊伍無聲無息地疾行著,各小隊靠旗語傳送命令。細碎稠密的腳步聲仿佛陣陣夜風穿過叢林。
洪學智帶著指揮旗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張熙澤騎著馬走在隊伍中。經過一個陡坡時,張熙澤連人帶孩子從馬上摔了下來。孩子立刻大哭起來——
刺耳的哭聲在寂靜的夜里乍然響起,洪學智心里說了聲:“不好!”轉身大步向坡沿跑去。
即使在如此深黑的夜里,他也能看出來,妻子驚嚇過度的臉是慘白的。
張熙澤反應很快,她迅速把奶頭塞進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聲暫時止住了。她還沒有回過神就聽見丈夫低沉的聲音:“把孩子留下吧!”
張熙澤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很大,丈夫的聲音雖然低,但她聽起來卻仿佛驚雷。她哽咽著:“你,你怎么忍心……”
四周一片漆黑,身邊的隊伍還在走著。洪學智向前方一指:“熙澤,這里離鐵路只有不到20里路了。夜里安靜,聲音會傳出很遠。這么多的同志,如果出問題就麻煩了!”
張熙澤拼命搖頭。
孩子仿佛明白了父親將要對自己的安排,再一次大哭起來,任憑張熙澤怎么哄還是不住地哭鬧。
不能再猶豫了。洪學智從張熙澤手里搶過孩子:“我們不能為了自己的孩子影響了整個部隊的行動。”
他說完,不看妻子,扭身就走,頭也不回。
張熙澤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后。
三
天黑漆漆的,曠野中,只有這兩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在活動。遠處什么地方似乎傳來一兩聲狗吠,村莊卻連影子也看不見。洪學智的心抽得越來越緊——他是帶隊干部,不能離開隊伍太長時間,可是,找不到人家,總不能把孩子放在野地里??!
正在焦灼中,視線里一閃——不遠處出現(xiàn)一點燈火。
看到燈火,張熙澤的淚水涌了出來。
洪學智一言不發(fā),把懷中的孩子更緊地向胸口貼了貼,就向燈火的方向奔去。
近了。
更近了。
……
這是一間草房,窗子被東西掩著,但是因為沒有遮嚴,露出孤零零的一角燈火。
洪學智顧不得許多,把門一推就進去了,張熙澤緊跟著進了門。
屋里只有一對夫婦,點著一盞小油燈,昏暗的光暈下,屋子看起來黑乎乎的。男主人惶惶地站了起來,上下打量著來客。
“老鄉(xiāng),別怕。”走得氣喘的洪學智盡量十分和氣地說:“我們是八路軍,是到前線抗日的。”他回身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妻子:“這是孩子她媽,也是隊伍上的。”
聽了這話,男主人平靜了些,點點頭。
“我們要過鐵路去打鬼子,可孩子太小,要哭鬧,影響部隊行動。我們把孩子留給你們吧。”洪學智迅速四下打量了一下屋里。
張熙澤上前,從丈夫懷里抱過女兒:“老鄉(xiāng),日后革命勝利了,我們忘不了你們的恩情。”張熙澤嘴上說著,手里卻放不下,盯著孩子,眼淚一顆顆落下。
洪學智說:“兩位老鄉(xiāng),如果我們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請你們把孩子當作親生女兒吧!”洪學智哽咽了,也說不下去了。
他們心里都很清楚,抗戰(zhàn)什么時候結束,沒有人知道。革命什么時候勝利,也沒有人知道。戰(zhàn)火連天,就算他們能活下來,孩子還這么小,能等到他們來接的那一天嗎?
男主人很同情地說:“那就留下吧!”
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們多停留。洪學智低頭,臉在孩子臉上貼了一下,把孩子交給老鄉(xiāng),一把拉著張熙澤走出門去。
出了門洪學智就松了手,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頭。
他在前頭背對著張熙澤大步走著,臉上兩行淚珠像斷了線,撲簌簌地往下落。錐刺鞭打般的刺痛清晰地、尖銳地穿過他的胸膛。他不由得彎下了高大的身軀。
四
他們很快追上了隊伍。洪學智立刻回到指揮位置中。
“這是什么地方?”他輕輕地問。
隊伍里有人在黑暗中回答:“東西房山。”
夫妻二人默默記下了這四個字,又都朝四周看了一下,想盡可能多地對周圍環(huán)境留下印象,以便日后尋找。但是,周圍黑黢黢的,看不出任何地理特征。
天亮后,過了封鎖線,隊伍停下來在山坡上休息。大家都累壞了,很多人倒頭就睡著了。洪學智等幾個干部正在和羅瑞卿校長看地圖時,突然聽見一陣哭聲,他回身一看,只見張熙澤跪在自己的馬前,手里捧著女兒的一塊尿布,傷心地哭著。
羅瑞卿嘆口氣,攔住要去勸說的洪學智:“這里還算安全,讓她哭一哭也好,不然會憋壞的。”
過了一會兒,洪學智走到妻子身邊,挨著她坐下。他把手伸進口袋找手巾布,卻摸到了幾張紙幣,他沉重地嘆息一聲。自己只顧著去趕隊伍了,也沒有問那家老鄉(xiāng)姓什么,叫什么。口袋里還裝著幾塊錢,也忘記留給人家,就這樣就把孩子給丟下了。
良久,他說:“別難過了,等革命勝利了,再回來找孩子吧!”
1950年,洪學智奉命入朝作戰(zhàn)。洪學智去朝鮮后,已經改名叫張文的張熙澤在組織的幫助下,輾轉找到了當年丟下的女兒洪醒華。醒華已經12歲。
帶著孩子回到家中的張文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洪學智,但是洪學智在前方作戰(zhàn),志愿軍的軍用電話與國內民用電話無法接通。
洪學智一生一共養(yǎng)育了三男五女八個孩子,他對孩子們都很嚴厲,唯獨對老大洪醒華,無論多么生氣,說話從來沒有高聲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