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展覽:
飲蘭山房系列展覽之《老樹畫畫》
時間:
2016年3月12日至3月22日
地點:
北京市西城區(qū)南新華街48號飲蘭山房
“老樹已成鐵,春天花盛開?;ㄩ_皆五福,先到吉人家。”
畫畫的那個老樹開畫展了。出和平門地鐵,踩著春光往琉璃廠方向南行5分鐘,就是飲蘭山房?;砹亮?00平米展廳的墻上,老樹第一次踏進來時看見掛的都是齊白石、張大千。3月12日起,他自己的111幅畫作,將在這里一直掛到22日。
比起一年前初見,54歲的“老樹”劉樹勇看上去氣色更好,臉跟光頭賽著干凈放光。“春天了嘛,發(fā)情了唄。”依舊大言不慚。
說到畫展才有些扭捏起來:“他們找我。我現(xiàn)在很發(fā)愁做展的,很麻煩。也麻煩別人,誰難受誰自個兒知道。你又不是個職業(yè)畫畫的,忽悠忽悠的,有點不好意思。”
之前《老樹畫畫》曾經(jīng)在浙江展過四次,還有蘭州、山東,北京只做過恭王府那個。都只是五十來張的規(guī)模。這次是作品最多的一回。老樹說他“傾藏而出”,遠自四五年前的筆墨,還有那些存著想自個兒留著的,都拿出來了。
“我一直期待在春天做個展覽??擅康侥甑滓嫷娜硕?,好多都被買走了。所以春天手里沒什么像樣兒東西。像這個展我就得憋著,先不要賣,這樣才攢出一批。就這我都覺得局促,有些不是特別滿意。就還選了些早期東西,早的有四年前的。”這話聽上去有點氣人。老樹接著給我掃盲:“賣掉也不是不可以展,但是你得去借出來。那叫借展,很麻煩的。”
那些清凈小畫,水墨洇染,花枝如瀑,人立風后,山巔水涯,的確頗適合在初春天光明媚的日子里觀瞧。好些畫似乎都眼熟了。是的,微博上、朋友圈,那本印得有點粗糙的叫《花亂開》的書里,還有春晚節(jié)目的背景、紀錄片《舌尖上的新年》的招貼。但是在宣紙上的原作,真正看到才知道那么不同。更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一部分,是從來沒有展出過的。
巖上無名花開,
自發(fā)自在自落。
榮枯與我何干,
只是偶然經(jīng)過。

“曠野風雷動,攜貓將遠行。天地總有意,人世卻無情。”老樹念著畫上的題字,一張張給看畫人解說。“這張我畫得挺滿意。沒當個事兒,開闊。這個地的感覺,是我小時候干活下地時看熟了的。很多自然景象對于我完全是身體記憶”。
“在小村旁,在春風里,在清藍的花下,想起你”。“清藍”,第一次聽到的詞。“這也是我的經(jīng)驗。這種花我見得太多了。各種各樣,像六月雪,山東的,沒開之前都是藍色。蕎麥開花也這顏色,藍紫色,漂亮極了,一大片。有點淡淡的紫,但總的來說還是偏藍。”老樹如數(shù)家珍。
“這叫紫花地丁,學名。你看咱們開春,到處地邊不全是這些花嗎?我們那兒方言叫堇荊子,遍地都是。”更不用說梨花這些,老樹擅長。學畫最早就是花鳥,畫人物是以后。
他的色彩感養(yǎng)成也是來自山野。“這是用焦茶,再染上那個綠。綠你不能直接用管里那個綠,都得用花青或者菜青藍、藤黃,現(xiàn)混。出來它會有變化。一般那種綠都很俗。”
老樹愛說“畫中國山水,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驗特別重要”,他老帶著學生去寫生,“那些城市長大的孩子,我說你再寫也是生的,你寫不熟。對我來講畫的都是記憶。而他們畫的都是對象,還有一個物和我的關系。對我來講是個一體關系。這個太不一樣了。”
“世間無非過云樓,何事值得你犯愁。榮辱得失算什么,此生只向花低頭。”這幾句題詩被香港那個蔡瀾看到了,非要老樹一定給他畫張畫。“此生只向花低頭,我估計這哥們兒也是這么做的。”老樹呵呵笑著說。
“忙了一天,抽一支煙。坐著歇會,賽過神仙。”老樹多為人知是畫長衫人物那些。三四年前畫的穿現(xiàn)代服裝那批,倒成了稀罕物。“我當時參考了好多照片,用水墨的方式畫的,用線比較細,畫得比較精細一些。”早期人物都是禿頭。“后來我老覺著吧,這個線上邊要再有一個橫的線,跟那個縱的線會形成沖突。后來的人物就有個禮帽。”
“不必總是掙錢,可以裝作有閑。少攬那些破事,多活一點時間。”用時間來說,畫畫大約占老樹日常生活的五分之一。“有點兒空就畫,有點想法就想畫。剛才忙著,突然有點功夫,一畫起來,我立馬就可以進入狀態(tài)。好多朋友都說你太奇怪了,突然一畫畫好像剛才的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就從那里邊完全出來了。”
老樹先很學術地解釋道,這是“隔”的一個方法——“一畫畫好像就跟那些東西有區(qū)隔了。也不是就完全出入自由。但你總得找個事兒把你自己牽出來唄。”。
一旦你很認真地問他,畫畫于他是不是像某種呼吸、一種吐納?他馬上“粗野”起來:“像上廁所。有點想法了必須去一趟,是這種感覺。”不過好像倒也不是故作聳動,“我真是不把它當個什么,也不靠這個吃飯,也不是干這個的。這真叫業(yè)余的。至于是不是被別人看到了,那是別人的事兒”。
房前看花吃酒,
籬院栽瓜種菜。
活著什么要緊,
圖個自由自在。

“‘有份平然情懷,有個花開陽臺。有只肥貓相伴,天天坐著發(fā)呆’。有點兒意思吧?”
這么一張得意的“肥”臉當前,忍不住“揭露”他誤導大家——“裝散淡。其實您入世得緊,恨不能同時忙一百件事”。老樹聽了呵呵一笑:“缺什么說什么嘛。你真是有了,那種感覺就是無謂了。”想想也對。
人俗就是對錢敏感。一眼看到畫旁邊的標價,三萬二、一萬八。原來有些已經(jīng)賣出了。“跟很多人相比,我的畫算便宜的了,還可以。我不按平尺走,我很討厭平尺那個概念,很扯淡。”
比起白紙,老樹自言更喜歡那種帶色的紙,古舊、挺舒服的感覺。“我畫的好些畫都不是很大。兩平尺、一平尺,很舒服。這么大畫掛在家里正合適。再大就笨了。咱們現(xiàn)在家具都小嘛。”
老樹自認有比“平尺”更高級的標準,“一個是自己的滿意程度,一個是你下的功夫。我自己比較滿意的畫,很用心、畫得又比較麻煩的畫,價格就會比較高一點。彩色的畫麻煩一些,一晚上摳嗤摳嗤,像這個陸陸續(xù)續(xù)得畫一兩天。你還得現(xiàn)想,都不知道怎么畫,沒那么隨意。尺寸比較小的、水墨的都便宜一些。但我個人比較喜歡水墨黑白那種感覺。彩色的偶然畫一畫。”
那什么樣算滿意呢?“一個是情境,一個是詩文,再一個就是筆墨了。從專業(yè)、行業(yè)的角度講,筆墨上你要感覺‘哎,這畫得好,畫得松動’,別畫那么很緊、很拘束。說白了就是自由嘛,關于自由的問題,比如書法,我特別喜歡大和尚良寬的字,寫得很松動,每筆跟每筆感覺都不連著的,中間好像都缺那么一塊兒,很透氣,很松動。”
他還真是愛用“松動”這詞。比如,“這張我也畫得挺滿意。特別松動。一會兒就畫完了,但是畫得特別好,有時候不在于時間。用筆啊那種,松動得不得了。我可能再畫不出這種感覺了。你看這些小竹子畫得很疏松,往里染顏色,洇出來了,洇出來就洇出來了。無所謂了,怎么畫都行。那這種感覺也不是經(jīng)常有的。這是喝高了之后畫的。”
“貓兒正做夢,水壺在沸騰。梅花已開了,窗外刮大風”。“梅”“花”倆字寫倒了,用筆勾一下就算了。“無所謂嘛。一定要松動,你不能被筆所限制。”
還有印蓋倒了的。“有時候正蓋印,別人一說話,上下方向就拿錯了。蓋上了一看,壞了,倒了。倒了就倒了,字寫錯了就勾一下。哪有什么正確方向?你不還有睡覺橫著的時候嗎?你總不能說站著是你惟一的方向。那拿大頂呢?”
年前紀錄片《舌尖上的新年》找他,他專門給他們畫了春草隨風漫卷的河灘,長衫人抱著大魚。“你得好玩。不要太落實了。他們之前搞了一版招貼,一個耍獅子還是舞龍的。我就覺得不好。盡管是那個熱鬧紅火,但還是有種腐朽感。很多人一說傳統(tǒng),就有一種腐朽氣。應該還是有活力有生機,有種新鮮的感覺。而且還有好玩。”
少年在山上,愛看亂云飛。
豪情千萬丈,你說咱怕誰。
后來進了城,萬念漸成灰。
偶爾到樓頂,聽聽大風吹。
老樹的畫,看筆墨、看色彩、看詩文,個人覺得那些印信也可一觀。說起來老樹也是面有得色——
“這是我去年刻的一個印,‘無非食色’。人之根本,就這兩件事兒嘛。”
“‘吾倦矣’,乏了嘛。”還有“無處可逃”、“沒法過了”、“江湖大亂”。
“‘狂花滿屋子,落葉半床頭’。我很喜歡這個,原來是一副對子,‘狂花滿屋,落葉半床’,我給加了一個字。四個字有點兒硬。”
“人在江湖”出現(xiàn)也多。“但任平生”。
“煙云1握”,那個“1”還是阿拉伯數(shù)字。老樹特別喜歡:
“這是一個小孩給我刻的。山東滕州、菏澤那邊的。我們的那些孩子刻印都刻得特別拘謹。正好這孩子跟我那學生一起上個什么班。這小伙子好像一直是我粉絲,特想認識我,就刻了方印通過我學生轉給我,現(xiàn)場刻的。我一看,太好了。為了感謝他,我還給他畫了張畫寄過去。把他弄得更高興了,恨不能老給我刻。我說別別別。我就跟我的研究生,也是刻印的,說:‘你應該學學他,你刻得太拘謹了,你看他刻得多野啊,想怎么刻怎么刻。”
少年狷狂容易。成了名人、要畫人多、忙著收錢起來了呢?
老樹先搖頭說“沒那事兒,讓你一說成什么了”,然后臉色端肅起來:“這就是你得警惕啊,警惕自己被這個東西所誘惑。”
有要畫的提要求的。“有好些,‘我寫首詩你給我……’我說別別別,我從來不干這事兒,我哪知道你這個詩說的是什么。他說你看得懂,我說但我不理解你的深意”;有說“我要一個像這個這個的”。“那我不干,干那干嗎,咱又不欠人家的。你沒法為別人畫畫。溝通很難。每個人都獨一無二,你表達自己就夠了。你愛喜歡不喜歡”;捧很多錢來也不干。“你那點錢能幫我干嗎?每天我不還是一碗拉面嗎?那就夠了,我不需要別的。奢侈一點兒加一‘小二’,加盤花生米了不得了。”
“此身無奈人間行,亂世主意總難平。知音幾人能覓得,且彈一曲自己聽。”老樹說那是他畫得很滿意的一張。“自己跟自己相處。‘終此一生徹底的理解和投契是不存在的,惟當自知覺解平然自處’。理解不存在,不指望、不企圖。”
還有這個,“‘白日江湖混跡,夜晚蜷縮小床。關燈努力睡去,明天還得瞎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平常百姓,簡素生涯。’天天不就這樣嗎?很多人老是盼望出現(xiàn)奇跡,把自己想成明星,不是瞎扯淡嘛??赡軉??不可能,那是演戲。”
大年已經(jīng)去了,體重增加不少。
千金雖然散盡,能有幾人說好。
明天開始上班,又是忙忙叨叨。
人生就是這樣,不知不覺變老。
整篇老樹畫展寫下來有個奇怪的感受,開始覺得自己用的簡體字怎么看怎么丑,包括“飲蘭山房”這幾個字。
老樹從小跟著爺爺寫繁體字。“上學后學簡體,爺爺說‘什么字這叫?!’罵我。”老樹畫上的題字都用繁體,“好看。拿簡體字往畫上寫感覺真粗鄙,還難看。”但那點兒幼功慢慢地還是退步,“弄不好就忘了。畢竟日常所用還是簡體。”
“無事才好自處,有情怎能寂寥。案頭幾枝新竹,窗外一本芭蕉。”老樹解說道:“古代芭蕉不叫一棵、一樹,叫一本。很雅致。因為這個芭蕉葉子是可以在上邊寫字嘛。懷素當年不就種了很多芭蕉,練字就在上面。那時候不是紙缺嘛,而且,風雅。相比現(xiàn)在,我們活得好粗陋啊。”
被很多人跟豐子愷往一塊兒聯(lián)系,老樹以前是很煩,甚至說過“我用所有的努力證明跟他沒關系”?,F(xiàn)在他好像不這么想了。“當然我希望能跟他搭點關系,可是搭不上啊。趣味?那也不能跟人比。人家就是民國中人。你比劃一個民國趣味?那也很講究呢。”
趣味的密碼是骨子里的。1983年,老樹從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畢業(yè)論文寫的是汪曾祺。“那時候沒有幾個人研究汪曾祺。他就才發(fā)了兩篇小說,沒人知道他。我的當代文學老師,我說我想寫汪曾祺,他說‘汪曾祺是誰’,不知道。”
那是“傷痕文學”、“尋根文學”大行的年代,“我都看煩了。突然看到汪曾祺那種語言,特別喜歡。我一下子才明白‘文學’這兩個字,那‘文’是紋理的意思,所謂語言的質感、語流,它指的是這種東西。過了若干年,看到阿城說汪曾祺用了四個字——‘仿佛如玉’,太準確了。”
“后來跟他認識了,聊天,吃飯。老先生跟我一說,人家什么沒見過呀,抗日戰(zhàn)爭年代西南聯(lián)大讀書,跟著沈從文學寫作,窮成那樣,叮咣五四的;后來又到北京來,1948年、1949年,故宮午門上看大門,半夜三更蝙蝠飛;解放后,京劇版《沙家浜》那詞兒是人家寫的,你不服?打成右派,在張家口下放。什么苦難沒受過,人家寫出來云淡風輕,什么境界,太了不起了。都沒了這些人,現(xiàn)在剩下我們,在這兒無恥地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