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歲老紅軍郝毅——
老兵的長征有多長
■解放軍報記者 裴賢 陳典宏 特約記者 馮強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diào)一致才能得勝利……”清晨，熟悉的旋律從廣西南寧聯(lián)勤保障部隊第923醫(yī)院的一間病房傳出。躺在病床上，105歲老紅軍郝毅慢慢睜開眼睛，靜靜地聆聽每一個音符。
“這是父親最喜歡的歌曲。”郝毅的小兒子郝忠伍說，“父親說過，這首歌，他還是個戰(zhàn)士時就愛唱，唱了一輩子，喜歡了一輩子。”
80多年前，紅軍戰(zhàn)士郝毅行進在長征路上，跟著隊伍唱；離休后的30多年間，“紅軍爺爺”郝毅走上講臺，帶著孩子們唱；如今，躺在病床上的郝毅，默默地在心里唱——
這段曾響徹雪山深處、茫茫草地的旋律，他會永遠唱下去。
紅星照耀的長征
1974年，電影《閃閃的紅星》上映。57歲的郝毅帶著家人，搬著小板凳，坐在營區(qū)的露天電影院，一連看了好幾次。
電影中，鄉(xiāng)村少年潘冬子細心保存著父親隨紅軍隊伍離開時留給他的一顆紅星帽徽。在“閃閃的紅星”照耀下，他逐漸成長為一名真正的紅軍戰(zhàn)士，踏上新的征途。
抬頭望著幕布，時任廣西軍區(qū)后勤部副部長的郝毅，眼含淚花。出身貧苦、飽受地主欺壓……從“潘冬子”身上，郝毅仿佛看到自己當初的模樣。那顆“閃閃的紅星”，也曾為他照亮前進的路。
郝毅上世紀60年代留影。受訪者供圖
1917年，郝毅出生在安徽金寨白塔畈村。一家人靠賣掛面和豆腐艱難維生。
1932年初，紅四方面軍途經(jīng)白塔畈村。“打土豪，分田地”，親眼目睹紅軍“替窮人出氣”“為窮人撐腰”，郝毅第一次感到生活有了希望。
“拿起武器，為窮人戰(zhàn)斗。”15歲的郝毅報名參軍，成為紅四方面軍少共國際團的一名小戰(zhàn)士。
一道清晰的傷疤，至今仍清晰地“刻”在郝毅的左小腿上。那是他戴上“八角帽”后，敵人留給他的第一枚“紀念章”。
1932年秋，紅四方面軍轉(zhuǎn)移途中，在湖北棗陽土橋鋪遭遇敵軍圍堵。完成阻擊任務(wù)撤退途中，一枚彈片擊中郝毅的左腿。天黑路陡，踉踉蹌蹌走向山頭的郝毅，不小心滾落下來……再次醒來時，他已被當?shù)乩相l(xiāng)救起。
經(jīng)過簡單救治，郝毅一心想去追趕大部隊。左腿受傷難以行走，他就拄著木棍，一瘸一拐往前挪。餓著肚子走了兩天，郝毅遇到一支紅軍隊伍，從此開始“三條腿”的行軍路。
“難??！三條腿走路難啊！”隨部隊轉(zhuǎn)移途中，郝毅體會到什么叫“九死一生”：他忍著劇痛向前走，敵機就在空中掃射；腿上的傷反復(fù)化膿，最嚴重時傷口生出蛆蟲。
70余天，拖著傷腿走了2000多公里——郝毅把這段從軍之初的經(jīng)歷，看作此后參加兩萬五千里長征的“序曲”。“頭頂有紅星，心中不迷途。”郝毅曾這樣告訴子女，“我就跟著隊伍走，走到哪兒當時真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跟著黨、跟著紅軍，就能得解放。”
“你們不知道的長征”
“長征苦嗎？”“雪山冷嗎？”“草根真的能吃嗎？”……當郝毅到南寧市各中小學(xué)宣講長征故事時，從課本上讀到“長征”的孩子們，總是這樣向“紅軍爺爺”求證。
“長征，一是走路，二是打仗。兩萬五千里，靠雙腳一步一步走。前有敵人，后有追兵，走一路打一路。”郝毅這樣回答。
1983年，從廣西軍區(qū)后勤部顧問崗位離休的郝毅，被南寧市華強小學(xué)聘請擔(dān)任校外輔導(dǎo)員，開啟紅色宣講之路。爬雪山、過草地，郝毅想用親身經(jīng)歷告訴青少年“你們不知道的長征”。
小學(xué)生為郝毅戴紅領(lǐng)巾。受訪者供圖
“紅軍是用特殊材料鑄造的，能走出來，靠的是革命意志。過雪山時，我們每人帶幾個辣椒。實在走不動，就咬幾口辣椒提神。”郝毅忘不了，翻越雪山時大雪紛飛，他和戰(zhàn)友身著單衣、腳穿草鞋，艱難跋涉在茫茫雪地中。“翻越黨嶺山時，我又冷又困，恍惚間看見前面有塊‘大石頭’。剛一靠上去休息，‘大石頭’就倒了。這是前面兄弟部隊犧牲的戰(zhàn)友，被大雪埋住，凍成了‘石頭’……”
1936年7月，紅四方面軍從甘孜北上，郝毅隨部隊進入茫茫草地。
什么是草地？郝毅這樣告訴孩子們：“方圓幾百公里都是無人區(qū)，除了紅軍隊伍，天空連一只鳥也沒有。我們靠吃草填飽肚子。那草太難吃了，指導(dǎo)員鼓勵我們說，四條腿的馬牛羊能吃，兩條腿的人也能吃！”
“更殘酷的是‘吞活人’的沼澤，陷進去很難再爬上來。有一次，我不小心掉下去，幸好身邊的戰(zhàn)友及時用扁擔(dān)把我拉出來，才保住性命。”
廣西軍區(qū)南寧第一離職干部休養(yǎng)所工作人員鄒希告訴記者，宣講時，郝毅有時會情不自禁地為聽眾唱起歌曲《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告訴他們“當年我們就靠著草根、樹皮充饑，靠著唱歌振奮精神，一步步走完長征路。”
“他把講好長征故事當作人生的新長征。”鄒希說。一張泛黃的時間表上，記錄著郝毅87歲那年的宣講行程。僅那一年下半年，他先后到30余所學(xué)校和10余個單位講長征故事。行程最密集時，一周7天，6天有課……
郝毅住院期間，把病房一角布置成“學(xué)習(xí)室”。受訪者供圖
醫(yī)院病房陽臺的一角，被郝毅布置成“學(xué)習(xí)室”。一張不足1米長的小木桌上，擺放著一沓剪報，報紙的空白處留下他的思考。即使生病住院，郝毅仍保持著讀書看報的習(xí)慣。他的講稿，幾十年來一遍遍修改，一次次完善。
“身體累，心里甜，為了下一代，值得！”郝毅說。
一輩子的長征
2005年6月，湖北棗陽土橋鋪小學(xué)收到郝毅寄來的信件。信中寫道：“捐款1萬元用于資助貧困學(xué)生，以感謝土橋鋪的鄉(xiāng)親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當年，棗陽老鄉(xiāng)將左腿負傷、奄奄一息的郝毅從生死邊緣救了回來。幾十年后，郝毅將感激之情化作一次次暖心資助。
“他是從苦難里走出來的，最見不得群眾受苦。”原干休所軍醫(yī)魯俊告訴記者，離休后，郝毅常常去周邊村寨走訪，聽說有因貧窮輟學(xué)的孩子，總是想方設(shè)法提供幫助，“前些年，他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我們不讓他去，他還會發(fā)脾氣。”
屋頂透著光、地上擺著接雨水的盆罐、鍋里煮著幾根細細的紅薯……這是2000年郝毅走進輟學(xué)姐弟周佩群、周興友家時，呈現(xiàn)在眼前的情景。
“還想上學(xué)嗎？”郝毅問。
“想！”沒等郝毅說完，弟弟周興友放聲大哭。
“別哭，爺爺供你們上學(xué)！”郝毅當即把兜里所有的錢留給姐弟倆。回家后，他又特意聯(lián)系南寧市有關(guān)部門，為姐弟倆開設(shè)了助學(xué)賬戶，資助他們從小學(xué)讀到高中。
“路上遇到的瑤寨老阿婆、念不起書的小姑娘、各地出現(xiàn)的災(zāi)情，只要他看到了、聽說了，從幾百元、幾千元到幾萬元，他都毫不猶豫地捐出去。”魯俊告訴記者，2008年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為了及時捐款，郝毅甚至到干休所預(yù)支了離休工資。
家里的水泥地面已磨出了細細的沙礫，數(shù)得上的“大件”是一套用了30多年的沙發(fā)，柜子里的幾套老式軍裝洗得發(fā)白，小米粥就著咸菜也能吃得很香……在照顧老人多年的護工鐘阿姨眼中，郝毅的生活近乎“寒酸”。“可他總說，自己吃的、穿的、住的都很好，特別知足。他認為，比起犧牲的戰(zhàn)友，自己能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幸福。”鐘阿姨說。
2008年初，從不向組織提要求的郝毅，提交了一份特殊的申請——捐贈遺體。
這份遺體捐贈書寫道：“我去世后喪事從簡，不舉行遺體告別，遺體送廣西醫(yī)科大學(xué)以作科研用。”
落款：“郝毅，一個老兵”。
老兵的長征有多長？老紅軍郝毅用一生的信仰去丈量。
郝毅為官兵講長征故事。受訪者供圖
（來源：中國軍網(wǎng)-解放軍報 ）
